曾经,社区干部走街串户,与居民打成一片,样样事情好像都能应对。
如今,有的年轻人只知物业,有的居民维权意识特别强,过去倚重的说情讲理那一套难以应对。
再加上正逢80后、90后年轻的社区干部渐渐成为主力,新的社交平台、新的协商话语、新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层出不穷……新时代的社区治理队伍正面临着新挑战。
未来的居委会干部究竟应该具备什么能力?
3年前,黄浦区地区办与华东理工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师生团队共同探索制定了社区工作者骨干能力培养计划,名为“黄浦计划”。
如今,3年时间已过,年轻的社区干部从“黄浦计划”中学到了什么?
给社区治理找点“工具箱”
“基层治理,除了本土的经验模式,还需进一步发展专业模式。”来自华东理工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唐有财教授说。那么这套工具箱里有什么呢?
2020年9月1日,80后毛春凤前往老西门街道龙门邨居委会上任,这是她首次担任居民区党总支书记。
新到一地,老一辈的做法通常是先摸索一阵,渐渐熟悉社区情况。而作为“黄浦计划”第二期的学员,毛春凤直接使用了“专业工具”——先对龙门邨进行“社区诊断”。
社区和人一样,可以进行体检,有一系列体质性指标。
老城厢、商品房小区、商住混居小区等类型不同,各自诉求和问题不同。老旧小区客观上硬件衰败,常常面临的指标问题有漏水、停车矛盾、物业费用不足等。而商品房小区问题集中在另一些领域。从治理性指标来看,“三驾马车”机制是否齐全?志愿者队伍是否缺人?“三会”制度是否起到实际作用?
一系列指标“体检”完,就能列出“三张清单”:问题清单、需求清单、资源清单。社区的基本情况按此索骥,可快速摸清。
经过针对性分析和梳理,毛春凤迅速把握住了龙门邨的问题和特点所在。
这里的居民颇有身份自豪感,总是说“我们龙门邨很有历史,文化深厚”。但他们同时也很失落,龙门邨有一批不可移动的优秀历史保护建筑,不少居民在老房子里住了一辈子,羡慕城市空间的变迁。
“阳光怎么就照不到这里?”“我们过去很好,未来在哪里?”一部分居民有种坐等“国家帮我们”的心态,对社区事务提不起兴趣,这让居委会的工作长期面临难题。
怎么解决呢?毛春凤在“资源清单”上找到了突破口。资源清单分为“人文地产景”5个要素。这5个要素提醒她,龙门邨悠久的文化历史特色可以用来做点文章。于是,她决定做大“龙门乡愁”这个项目。
社区干部挨家挨户上门,邀请老居民诉说过去的故事。有的老居民回忆起上海中学从龙门邨起步、附近的文庙曾经充满烟火气。
有一位103岁的老人,说起小时候龙门邨还是一片平地时便在这里玩耍,与小伙伴一起生活、一起做作业。他们还提起一句过去老人们常说的话:来上海,万国建筑博览群看外滩,万国民居博览群看龙门。
在此过程中,毛春凤还向居民搜集老物件,连铲子、斧子、直发棒等都没放过。居民们笑称“阿拉毛毛书记就是来龙门邨捡垃圾的”。
一年的时间,社区干部们完成了一本“龙门乡愁”小册子,分为“龙门历史”“龙门变迁”“龙门记忆”三部分。历史的印记、一代代人的三餐四季,化作许多段鲜活的文字呈现在面前。其中“龙门记忆”是根据8位老居民口述整理而来。
“老城厢有些记忆应该留着。”毛春凤说,“未来我们还想举办老物件展、老照片展。”今年中秋,龙门邨在网上做了直播宣传,居民更有动力了,打算成立一支“龙门邨讲解队”。
这个项目成果显著。
曾经情绪消极的居民,一旦讲起历史,话匣子立即打开,“来劲了”。
每个社区干部都“动”了起来。原本没事敲居民的门,居民非常介意,但借着“龙门乡愁”上门,与居民聊聊,再拉拉家常,彼此熟悉了,走街串户就变得水到渠成。
居民陈先生说,现在大家比以前主动很多。曾对社区事务无动于衷的人,现在会主动找居委会贡献老物件。曾怀着坐等靠心态的人,现在会主动张罗邻居们一起清理楼道,把老照片一起挂在楼道墙上。
唤醒居民对这片土地最质朴的感情,同时也重新凝聚起居民对龙门邨的关注和希望。
居民与社区干部的“双向奔赴”
调研团队时有听到一些社区干部抱怨“事情没法做”“居民没人来”“现在的人都把门关起来”“大家不愿意”。
“动员群众的方法不对,你就会很累。”黄浦区地区办工作人员说。老一辈的经验非常重要,但得提炼和总结,也得有变化和创新。老一辈往往凭借悟性、感觉,有些甚至单靠个人魅力,别人很难学。
当一位老书记离开社区,社区工作能否避免从头再来?
4年前,陶晶从宝武集团转岗来到半淞园路街道益元居委会担任党总支书记。起初她有点蒙。
企业工作,上有指令,下有执行。但在社区,居民不是下属,不会无条件执行。而且社区事务千头万绪,矛盾点无数,她迫切感到自己需要学习,所以报名参加了“黄浦计划”。
培训时,学员们按问题进行分组,如加装电梯主题、停车难主题等。针对同一个难题,小组成员们分享各自社区的经验,集思广益。
陶晶在停车难主题上获益良多。停车问题一直是社区老大难,而益元大楼可谓“难中之难”。原来,大楼有限的停车空间是一条断头小路。它属于市政马路,小区无权收费,也无法委托物业管理。
“如果没有培训,我解决停车问题不会如此深入,把有限的地方弄干净、车辆停对位置就好了。”陶晶说,培训老师不断提醒她,项目不仅仅用来解决问题,项目本身就是提高居民自治的有效载体。
无权收费的马路停车该怎么办呢?陶晶挖掘社区能人老刘,与他一起发动居民,组成了一支居民自治队伍,俗称“弄管会”。
“你好,我是隔壁××号邻居,这次小区停车,我们都想一起弄得好一点,方便阿拉自己,问问你的意见……”居民与居民之间商量,心态更容易接受。
弄管会首先排摸车辆情况。老刘形容,长期被停车困扰的居民,有机会可以自己做主,一下子干劲来了。
他们首先将外来车辆清走,僵尸车贴告示后再不开走直接拖走,清点三证齐全的社区车辆数。其中,有些车主驾驶技术不好,难以适应弄堂停车,弄管会便鼓励他们去联系好的辖区单位错峰停车。这样一来,允许停车的数量迅速减少。
接着,弄管会成员与车主们一一协商,大家分摊停车空间更新的费用,如定期清扫费用,增加电力设施、照明设施的费用等。后续社区车辆若想停车,采取先到先得的办法,有序排队。访客车辆实在需要临时停放,由相关居民向弄管会申请,提前机动协调。
最终,弄管会形成了一份居民停车公约。
华东理工大学的督导提了一个建议:把居民们前期的讨论流程、停车公约直接贴在停车区的墙壁上。相当于把建立规则的过程展示给所有人看。
项目注重的不仅是结果,更是在过程中凝聚人心、形成自治。
对陶晶来说,项目制一直是企业的拿手好戏,她有先天优势。经过一件件自治项目,4年里,辖区里的居民从陌生邻居变成了亲密好友。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前,大楼居民们常常一起结伴旅游。有一位居民过世,邻居们都来帮忙操办丧事,这在公寓楼里并不多见。这家邻居负责烧菜,那家邻居负责接待,还有邻居负责联系车辆,一番操作把参加葬礼的亲朋看蒙了,直叹:“你们楼里邻居关系竟然这么好!”
“其实大家以前压根不怎么认识。”业委会主任老周自豪地说,“现在亲如一家人。我们有一个群,楼里100多户人家,我有其中93户的直接联系方式。”
近几年,这里的工作越来越容易做。比如大楼有两座电梯急需维修,每户人家需出上千元维修资金,1个月内,100多户的费用全部收齐。
社区里最明显的改变是人的改变。居民从原本对社区事务不理不睬,到一听说有活动就踊跃询问“能参加?”“什么时候通知我?”
为了方便社区老人配药,居委会联系社区医生到大楼里开药。居民志愿者提前很早到场,主动把桌椅摆好,安静地等待医生和社区干部到来。
“居委会老忙啊,阿拉能帮忙做的,就多做忒点。”一位居民说。
这种相互体谅,也延展了人与人的情感。今年3月,陶晶在社区医院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一位正在排队配药的居民看到,瞬间急了,放弃配药,立即把她送到九院缝针。
邻居们后来笑着说,这是居民与社区干部“双向奔赴”的情感。
“为民做主,也是让民做主。”陶晶总结。有时候一片好心,大包大揽做的好事,居民未必领情,之后也不闻不问。主人翁意识需要激发,需要全过程参与。
“阿拉居民自己迫切需要的,就会积极配合;居民自己努力做成的,就会用心维护。你想做啥,居民还未必理你。”老周一语道破。
学会开会、挖掘能人
“租客凭啥和我们业主享受一样待遇?”“物业管不了,去找居委会”“你投诉好了,领导来了也没用”“今天不解决,我坐这里不走了”“侵犯到我利益,我就是不同意!”
以上这番吵架,来自课堂的“角色扮演”。
“黄浦计划”有各类课程,如怎样孵化志愿者、怎么设计项目、如何推动民主协商、如何利用“三会”制度、如何动员群众。但理论归理论,最终还是要实践。于是区地区办精心设计了若干场“情景模拟课”,围绕“停车”“征收”“加装电梯”等主题,由学员们扮演不同利益主体,如律师、城管、业主、物业等角色,模拟日常的讨论状态。
“有趣,一旦站在对方立场考虑,瞬间就理解了。”一位学员感叹,她模拟吵架的业主,刻画得入木三分,令其他“角色”颇为头大。
角色扮演后的复盘环节,学员们发现开会是一件不简单的工作。实际上,社区的诸多事务需要通过开会来推动。既给每个人充分的表达机会,但又不能众口难调甚至往吵架方向而去。
“我们很多人不会开会。”华理督导说,“开会也需要一套流程,一些专业工具。学术领域有著名的‘罗伯特议事规则’,而我们也有自己的一套会议流程,但有些基层单位开会由着与会者信马由缰,效果不佳。”
开会前,先列出会议主题、诉求,明确其他无关内容不在讨论范围内。每个人先介绍自己这栋楼情况如何、有哪些问题,而不是自我吐槽。当一个人讲话时,其他人不能随意打断、插话。轮流发言完毕后,设置统一的回应环节。主持人控场,会议流程十分重要。
实在缺乏开会经验怎么办?对南东街道长江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徐晓云来说,课堂上提出的一条“捷径”令她印象深刻——挖掘社区能人。
社区藏龙卧虎,有些居民本身就是机构管理者、企业高管、社区干部或律师等人脉通达的专业人才,他们在外面发挥才干很有一套,但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里往往默默无闻。
长江居委会下辖的黄浦大楼历史悠久,地段极佳。大楼里机关干部多。但此前的社区工作一直很难推进。原来,社区干部觉得老领导家门难进,心里发怵,思想有顾虑。
其实此前,退休干部、老党员按规定都会定期去居委会报到、登记。但这份“能人名单”并未在社区工作中得到重视。
徐晓云受“黄浦计划”的启发,在新一轮报到时特别留心,发现几位老干部、老党员其实对社区工作充满热情。她上前交流,两者一拍即合。
此后,社区工作碰到难处,她便上门请教。
比如上海市推广垃圾分类,楼里老年人多,习惯一时难改,初期工作并不顺利。徐晓云与几位老党员一说,大家一呼百应,主动策划宣传,制作大幅宣传海报放在人民公园门口,动员楼里居民们签字以表支持。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垃圾分类工作好做多了。
一位参与“关心下一代”工程的老党员主动提出,可以为社区孩子们讲党课、党史。街道辖区内本就拥有不少红色资源,一条条“红色行走”路线成为社区创新亮点。
楼道清理遇到难题,通道堆物、积灰,环境问题堪忧。物业、居委会等此前努力过,但收效甚微。老党员们针对这一状况,召开党支部会议,讨论出一个“狠主意”:在一楼大厅张贴“红黑榜”。红榜是表扬,问题多的楼层直接点名上黑榜。
物业感叹:“坦率地讲,我们没这个胆子,太得罪居民了。也只有居民自己管理自己,才可以这么干。”果然,黑榜贴过一次后,居民们纷纷主动收拾楼道。
深受居民自治的启发,徐晓云尝试继续挖掘居民中的能人潜力。比如,有老党员鼓励楼道里的孩子改造家门口老旧的牛奶箱、信报箱,每家每户门口多了一道风景。
纵向深入与横向铺开
自2018年10月启动以来,“黄浦计划”每年选拔30—40名优秀社区工作者纳入培养,到今年已完成培养100余名社区人才。
而学员们的“期末大考”,就是交出自治项目作为“答卷”,把所学所获运用于具体问题的处理。
“‘黄浦计划’就像娘家一样。”毛春凤说,培训课程虽然早已结束,但学员们彼此还在微信群里热切交流。
有时候,社区治理遇到难处,把问题抛到群里,社区骨干们一起集思广益,分享经验、想法。每一个学员都不是孤军奋战,都是彼此的智囊,经验都可以共享和借鉴。这恐怕是培训之外的又一大收获。
有学员回忆说,自己刚到社区时,并不知道如何运用资源,还抱怨“运气不好,去了一个缺乏资源的地块”。但培训课程特意提到,眼界可以再开阔些,可以跨出辖区,向社会获取更多资源,思路一下子打开了。
有学员说,某次看到群里其他学员正在做商铺自管会,她顿时受到启发,觉得自己辖区也可以成立共建单位自管会。
还有二期的学员,特意申请去三期旁听“加装电梯”的主题课程。“小区目前没有涉及电梯这一块,但我觉得提前学一下经验很有必要,未来说不定就会碰到。”她说。
陶晶则提出,希望未来的培训内容有更高层面的政策解读和指导。比如,她希望小区上街沿也可划出一块做停车区,但这涉及相关部门的协调。破解基层治理的难题,有时候解决方法未必就在辖区本身。
有意思的是,“黄浦计划”对高校专业课也有推动和反思。
唐有财说,社会工作专业的课程体系基本来自国外,用于本土国情,差异很大。适合中国本土的治理模式、基层经验,其实没有很好在专业课程中得到总结与提炼。
与社区干部恰恰相反,社工专业的学生普遍更擅长项目制,擅长写项目书。他们毕业以后,如果参与社会企业或从事社会工作,采取的模式是“纵向深入”,比如专职从事老龄化工作,那么链接各类老龄化资源,甚至可以面向全国组织老龄化活动。
而基层的社区治理是属地化的、块状的,工作模式是“横向铺开”。划定一个辖区,辖区范围内,老龄化、残障人士保障、未成年人工作等什么都做,却恰恰很难看到、也不太会用社会上的相关资源,来自外部的资源和帮助很少。
未来,专业化的“条线”思维必须与本地化的“块面”思维彼此互补,才能更好地应对复杂的社会问题。
比如,有一个儿童参与社区治理的项目。内容貌似很好,但当评审问该社会组织:“小孩你去哪里找?学校还是社区?他们为什么要跟你走?你能动员几个孩子?”对方则哑口无言。
反之,社区干部注重常规工作,却并不擅长运作项目。但项目,恰恰是社区治理的“抓手”“诀窍”。
项目由一系列活动组成,每个活动如何设计、如何动员、如何安排、如何展示,涉及很多综合性能力,可迅速锻炼社区干部,同时也凝聚人心,培养居民的自治力。
进一步说,今天的城市社会,上门家访备受警惕。如何与群众打成一片?需要点新思维、新工具。
项目正是一个很好的由头,让社区干部与居民、居民与居民之间多接触,多走动。在项目推进过程中,社区一些老大难问题往往会变得有抓手、有头绪。
“黄浦计划”中诞生的一些项目获得了市级层面创新社会治理的优秀案例奖等荣誉。据悉,即将启动的第二轮“黄浦计划”将重点建设社区治理主题工作室。依托工作室,实现社区治理案例研发、品牌孵化、工作法总结、示范社区打造、明星书记培养等目标。
归根结底,别以为社区工作千头万绪,治理经验就难以言说。
新时代,这支重要的基层治理队伍,需要专业化,也确实可以专业化。